《自由、平等、责任、参与——走近丹麦教育》一文(以下简称“前文”)发出后,有教育界朋友反馈,印象最深的和最羡慕的是丹麦政府给予0-9年级的自由学校的五大自由:(教育)理念自由、教学自由、经济自由、用工自由、招生自由。也有朋友说,我们也不必过于妄自菲薄——中国的北洋时期和南京民国政府早期,也曾一度出现相对宽松的办学环境。以大学教授的聘任为例,广为人知的就有陈寅恪、郑振铎、钱穆、沈从文等先后被清华、北大、西南联大师范学院破格聘任的佳话。
然而当年中国的”破例“与丹麦教育的”自主“还是有区别的,前者需要有有识之士和勇士攻坚克难、破除惯性和规则的阻力(《别再鼓吹“陈寅恪、沈从文破格当上教授”》),后者则得到章程、法律甚至宪法的严正保护。
1. 义务教育不等于”公立学校“
以儿童接受教育形式为例,我们在丹麦遇到不止一位校长谈到”宪法第76条“,即1849年的首部丹麦宪法即在第76条明确规定,学龄儿童有进入公立学校接受免费教育的权利,同时,父母或监护人必须履行给予儿童适龄教育的义务,但只要实现国家规定标准的教学,就不需要或不得被强制送孩子去公立学校上学。这就为公立学校之外的多元化教育方式(自由学校、私立学校、在家上学等)提供了法律保障。
深具丹麦特色的自由学校,最初就是一些家长不满于公立学校的刻板教学内容和教学方式而联合成立,并逐步发展到占据全国近20%的义务教育段儿童。在第四届中丹教育论坛(《对教育和人类福祉,ChatGPT是一种威胁还是一份礼物?——来自第四届中丹教育论坛的启发》)上,获知很多公立学校近年来开始积极尝试和推广游戏化学习和项目制学习后,北菲茵民众学院的摩根前校长说,”公立学校的此类变化,总是让我特别开心。因为能够惠及大多数孩子的教育只能通过公立学校完成,如果没有多元化的自由学校的存在,这些新的教育模式在公立学校推广是不可想象的。这正是创新教育的意义。“
(被誉为“活着的格隆维”的丹麦北菲茵民众学院老校长摩根先生)
2. 高中段的灵活选择机会
前文提到,“学生在8年级之后有一种独特的选择,离开常规的初高中体制,去青年学校(efter skole)就读1-2年。这种丹麦特色的青年学校,旨在帮助正处青春期、容易迷茫和波动、不喜欢传统教育模式的14-17岁学生一个安全、放松、温暖、丰富的环境,让他们‘喘口气儿’,焕发活力,增强心智,重新向高中段学业选择进发,类似一种有组织的、不脱离集体和教育环境的间歇年(Gap Year)。目前丹麦有20%左右的同龄学生会选择进入一所青年学校学习。”
在丹麦公立学校(0-9年级),也有一个独特的选项:10年级。完成了9年级的学生可以选择直升到高中段,也可以选择多上一年(10年级)。10年级基本没有考试,主要提供面向高中段的过渡课程,提供生涯规划指导,给还没有准备好进入高中段学习的学生一个“缓冲”,相当于“体制内的间歇年”。令人略有吃惊的是,目前大约50%的9年级毕业生选择就读10年级,丹麦家长真心不着急啊——大部分中国家长恨不得让孩子早上学、跳级、早毕业早工作。
这个”不着急“现象,一方面反映了家长对孩子(和孩子对自己)的生涯选择的审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丹麦的高中段教育有其独特的多元和”复杂“。
(丹麦教育体系,其中段10-12行对应着高中段,来源:丹麦高等教育和科学部官网)
与中国类似,丹麦高中段教育分了普通高中(General Upper Secondary Education)和职业高中(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VET)两大板块,但其”普高“又分为四个项目(Programme):3年普通高中(stx),3年商科高中(hhx),3年工科高中(htx)和2年预备高中(hf)。一位身在丹麦的中国家长在《讲一讲丹麦的教育体系》中有不错的介绍:
”分科的主要目的是为学生在高中阶段有方向性地寻找和确定自己的热爱和擅长,为将来进入高等院校的专业方向选择做准备。同时培养学生的个人和综合能力。丹麦高中教育旨在提高学生的独立和分析能力,并使他们成为具有全球视野和独立社会意识的人才。
不同类型高中的指导方向为:stx毕业生进入普通大学,hhx毕业生进入商学院或者商科类大学,htx毕业生进入技术类大学,hf毕业生进入社会科学类大学。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方向不是单车道,不同类型高中的出口完全可以有交叉。“
这里说的”普通大学“,实际上是研究型大学;”交叉“,是指进入某一方向学习的学生如果在学习过程中发现自己未来的兴趣发生变化,例如hhx学生希望进入普通大学深造,在满足一定的课程或考试条件下,是完全可以的。
hf(”预备高中“)这个两年制的项目,很有意思。它的生涯指向,实际上是2-3.5年的职业性大学教育,包括商业(如市场营销)、技术和设计(如多媒体设计、实验室技术)、教育(如师范、特殊教育)、护理(如护士、养老)、金融(如金融和保险服务)等,上面的引文说”社会科学类大学“并不准确。它面向的学生,是不想搞学术研究、但还没有搞清楚选择什么职业方向的孩子,因此起到了”清道夫“的作用。
hf项目的课程也作为独立课目在很多成人教育中心提供给社会,帮助需要探索职业转型的成人做准备,每年大约有8万丹麦成年人至少选修一门hf课程,这在一个总人口只有570万的国家堪称”普及“。在观摩了北菲茵民众学院丰富的短期项目之后,成人hf课程的普及率再次让我们感受到这是一个”终身学习“的国度。
(丹麦职业高中的不同学习项目/路径,来源:丹麦儿童和教育部官网)
另外值得特别说明的是,读完普高之后,学生不仅可以进入各种大学学习,还可以选择进入职业高中学习农业等技能。在职业高中里,特别为”已经完成初中教育2年以上“的学生开设了特别通道(上图中,职高面向的4种学生中的第二种),即免学”基础项目一“板块,直接从”基础项目二“开始。
基础项目一,是面向所有就业方向,讲授通用职业技能及各个职业方向的特点,帮助学生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方向。基础项目二即学生所选方向的基础职业培训,帮助学生准备好进入后续3年的岗位实习。
根据学生来源和所选学习项目的不同,丹麦职高的学制分2.5-4年不等,大部分在3年半到4年。其课程体系由理论课和实践课两部分组成,大部分项目约1/3的时间是在学校学习理论课(图中第一年的基础项目和后三年的深蓝部分),2/3的时间在被授权的公司或者组织内在岗实习(实习期间每年还是有一定比例的时间是回校再学习理论,即上图的深蓝部分)。
丹麦职高主要面向四个职业领域:1)护理、健康和教育;2)行政管理、商业和企业服务;3)食品、农业和接待服务(如旅游、会展等);4)技术应用、建筑、和交通。
(丹麦职高Kold College的CEO Gitte Bargholt女士分享职业教育)
除了传统的面向青少年的职高项目(Eud)和面向成人的Euv项目,近年来因为更多的职高学生希望在毕业时有机会灵活选择普通大学、职业性大学或专业应用型大学(Academy Professional Programmes),丹麦职高增设了面向普通升学的Eux项目,把原本以在岗实习为主的后3年改为一半时间在岗实习,一半时间回校学习普高的文化课。Eux的学生毕业时,同时获得职业训练证书和普高文凭。
我们造访丹麦职高Kold College时,CEO Gitte Bargholt女士对这种“职业教育知识化”的趋势,既表示要积极面对现实,又略有担忧。我们也分享了中国职教的类似趋势:近年来的职教改革方向,也越来越强调升学,职高毕业生升学比例已经高达90%左右。
在第一年的“基础项目二”阶段,学生有高达5次机会尝试不同的职业方向直到最终确定。在我们赞叹这种灵活性时,Bargholt女士却很不以为然地“抱怨”,目前给职高的灵活性还是不足,例如,学生一旦在“基础项目二”结束时选择了某个职业方向,后面三年就不能再切换了(主要出于社会培养成本考量),以至于很多家长和孩子还是宁愿去普通高中,因为那里有整整3-4年的时间可以在心智更成熟的情况下做未来的职业选择。
3. 老师和家长给予孩子的自主选择权
不仅教育体制给予了家长和孩子灵活多样的选择机会,给予了老师灵活的教材、教学方式、教学节奏上的灵活空间,丹麦的老师和家长特别强调“与学生一起办学”,让学生参与到学校规则的制订、学校的日常运转中,“既要给他们自由,也要给他们责任”。
本届中丹教育论坛的丹麦家长代表Peter Skov先生在谈到电子产品的使用时,坚决认为应该由孩子自己决定,但家长有责任帮助孩子想象、理解和体验他或她的不同选择的后果。“那都是他的权利,是他应该做的决定。“ 他认为,所有教育和生活里,都应该坚持这个自由和责任的理念,包括孩子不想学某科功课,哪些多学哪些少学,甚至有几天不想上学,9年级上公立学校还是青年学校……
“如果你的孩子面临恋爱问题,你希望他去问ChatGPT还是来问你?”当被主持人这样问到时,Skov先生说,“他如果觉得ChatGPT或者朋友对他有帮助,当然应该去问ChatGPT或者朋友。当然,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自己能和他有互相信任、能轻松沟通的关系,希望他能多来问我。”
教育的确是全社会的课题和任务。公众、政府、校长和老师、家长的共同理念和践行,构成一个国家的孩子们的成长土壤。这样灵活、多样的受教育选择,令人不能不感叹,丹麦的家长和孩子真幸福,政府(实际上是丹麦纳税人)真舍得为教育花钱(丹麦的公立学校教育是全免费的)。也令人对中国教育的现状有了更深刻的对比感受,对中国孩子的未来产生进一步的期待。